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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 挽夕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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狹長一城,如楚女細腰。

這是一座廢棄多年的軍砦,深嵌在環慶路與鄜延路交界群山之間,周邊峰谷密集,地貌繁覆,水源極其匱乏。數月前,範仲淹命種世衡父子於此重建堡寨,以期勾連四邊諸城,封死夏軍進兵線路。不料工事未竟,卻迎來了自涇原路退下的夜落紇回鶻飛羽騎營。

細腰城北門內,早已架起九座軍帳,以供夜落紇部諸騎休憩之用。居中一座高達丈餘,裘苫如雪,門外駐守六名牙帳親衛,日夜輪替,絕無半分間隙。

時序已入二月。羌笛空怨,楊柳猶枯,不見一絲春意。孤城午後,陽光漫灑,暖不透凍地寒天。

撲簌一聲,帳簾高挑,朗俊青年從外間走進。他白裘披肩,劍眉飛揚,犀利碧眸投射到帳中人身上,俱化作一片溫柔。

軟榻上滿鋪裘絨,傾城斜倚榻前,手中執了一卷方志,眸光悠冉徘徊,滿懷心思,顯見全然未在書上。

那青年忍住笑意,躡手躡腳走近前來,忽地奪去她手中書冊:“早勸你每日午後睡下歇息,你卻偏是不聽。若是雅蘇回來看見你精神不濟,巴賓納他們可是要沒法交代了。”

話音清朗入耳,正是回鶻古語。

傾城乍然一驚,擡眼見是他來了,卻是松了口氣。她攬衣而起,站在他身前,微笑擡頭,迎上他眸光:“摩勒,你不是說要去葫蘆城麽?怎地這麽早便回來了?”

摩勒不答,先走到傾城面前,伸手擡起她下頜,端詳片刻,點頭道:“比起前日我離開時,面色似是好些了”,旋即笑道:“我好容易找到了你要的人,便早些回來,也好讓你開心些。”

傾城眼中驚喜一閃:“當真找到了?人在哪裏?”

摩勒回頭向帳外道:“還不進來!”

帳外應聲走進一名老卒。他一身宋營舊鎧,背了一只木箱,身形消瘦,看來已有六十多歲年紀。他走近傾城與摩勒身前,顫顫跪地,向他二人行禮。

傾城忙上前幾步,將他扶起:“老人家,請起來說話。”

摩勒向傾城道:“我尋遍了方圓百裏內的所有堡寨,論起修理弓箭的本事,眾人都說數他第一。”

傾城點點頭,向那老卒道:“我這裏有張弓,弓弦斷了,須得有個妥當的人細細更換。你來看看,可能幫我?”

老卒向身前望去,果然見一張黝黑長弓倚在軟榻之前,弓弦崩斷,垂落兩端。他走上前去,彎下腰拾起弓來,細細看過,點頭道:“好弓!我修了一輩子弓箭,還從沒見過這般勁弓……不知究竟是哪位將軍的?”

傾城眸光一黯,垂下頭去。摩勒連忙扶住她肩頭,向那老卒道:“你問這麽多做甚麽?抓緊換好弓弦,才是正事。”

那老卒連忙告罪。他持弓走向帳內角落,放下木箱,席地而坐,取出箱中器具,開始拆解弓上斷弦。

摩勒扶傾城在軟榻上坐定,一面看那老卒修理弓弦,一面向傾城笑道:“你在好水川失了坐騎,我已命緬其和莫桑他們去狼星寨帶來一匹雪銀駒給你。今日早間,馬已到了。我方才騎過,確可稱千中選一。過些日子你身子再好些,便可以試試究竟如何。若是不合你心意,你便告訴我,我再另外去尋。”

傾城想起當日川底喪命的絕影和逐星,低眉一嘆,尚未答話,卻見種家軍醫官鄧瑞年走進帳中。這鄧瑞年本是西北名醫,隨奉種世衡左右已逾十年。當日傾城自好水川重傷歸來,種世衡便命他每日照料傾城傷情。這十幾日來,他每日午後均來看診調方,不敢有絲毫大意。

摩勒見鄧瑞年來了,連忙站起身來。鄧瑞年向二人見了禮,坐在榻前。

傾城伸出右手遞向鄧瑞年。鄧瑞年細細診上她手腕間,斟酌許久,忽然道:“郡主可否換左手,容我再診一回?”

傾城眸光回閃,似有一絲躊躇,卻終是換了左手。她緩緩卷起箭袖,露出左腕來。

陳年傷痕,如一道朱絲,深深勒入肌膚。

摩勒與鄧瑞年均未見過她腕上疤痕,赫然之下,俱是一驚。

摩勒俯下身來,握住傾城左手:“你……你這是何時受的傷?”

傾城擡頭向他淡淡一笑:“是我當年不小心,如今早已無礙了。你素在沙場,何等場面沒有見過,我這裏一點小傷,又何必大驚小怪?”

摩勒待要追問,礙於鄧瑞年在旁,只得頓住語聲。

傾城柔聲道:“鄧先生事忙,請他診了脈,我們再談不遲。”

摩勒搖頭不語,讓開一邊。他眸光朦朧,已微微浮現淚光。

鄧瑞年輕嘆一聲,擡起手來,手指輕輕落上傾城左手脈搏之間。

傾城緩緩問道:“鄧先生,你看如何?”

鄧瑞年靜默良久,收回手來,凝視傾城面上:“郡主此番本是外傷,這些日子外敷藥劑,昨日檢視,已然痊愈了七成。但乍受重擊之下,肺腑亦已有內損。我本寄望內外同療,已請郡主一直服用湯藥,但現在看來,卻只怕未達我之前預期之效。”

摩勒眉頭緊鎖:“鄧先生,你這是何意?難道說,素光的內傷,你治不了麽?”

鄧瑞年淡淡一笑:“二世子稍安勿躁。郡主此番將養,確需時日。我今日調方,先請郡主服用三日,再看後效。”

摩勒亦知鄧瑞年乃一方名醫,此刻雖是心急,卻也不便言語沖撞。他搖頭一嘆,走到一旁,去看那老卒換整弓弦。

傾城擡起頭來,低聲道:“鄧先生,我只覺內息紛亂,一時難控,卻不知何時方可盡覆?”

鄧瑞年心內一嘆,卻仍是慰聲道:“郡主本是絕頂聰明之人,但卻只怕思慮過多。人生一世,本應道法自然,強求無益。郡主之身,唯有先放寬心懷,方可長久無虞。你重傷之下,切忌催動真氣,靜養一時,自會好轉。”

傾城默然半晌,緩緩點頭:“多謝先生。一會兒先生回去,若是展大人問起,只說我傷勢漸愈便好,免得他掛懷。”

自從來到這細腰城,她便一直被安置於回鶻牙帳內養傷。雅蘇嚴命飛羽騎內衛日夜看護,除鄧瑞年外,宋營中人一概莫入。她與展昭雖同居一寨之內,卻全然不得見面。

鄧瑞年微微一笑:“在下理會得。展大人臂上箭傷初愈,這幾日一直忙於相協種大人築城諸事,我也要等到晚間方能見到他。”

傾城擡起頭來:“這城內井水苦澀,久飲之下,只怕於肝肺有礙。先生有空時,還請莫忘記提醒展大人多飲甘草茶消解。”

鄧瑞年道:“郡主放心,這本就是我份內之事……”他嘆息一聲:“唉,由奢入儉難。到了這細腰城苦旱之地,方知青澗城泉清水洌,一如天上人間。”

聽他如此說來,本坐在角落裏靜靜修弓的老卒卻接口道:“先生這話,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。如今這細腰城中的井是種大人新近打下的,已算是甜水了。據說二十幾年前,這裏的土井水鹹如鹽,連馬匹和牲畜都不肯喝。”

摩勒聽了,奇道:“水源本是立城之本,若無可飲之水,當年為何一定要在這裏選址築城?”

那老卒道:“當年我本不在這裏當差。只是隱約聽說修築這軍寨時曾耗費了極大人力,但後來不知何故卻被一夜之間廢棄,連守城軍卒俱未留下……這寨子形狀細長,像是羯鼓模樣,俗名喚作鼓兒城。後來種大人來後,才改了叫做細腰城。”

摩勒失笑道:“一向聽說種大人出身儒門,果不其然。這名字一改之下,倒是風雅了許多。”

他轉回頭去,卻見傾城坐在軟榻上,面色如雪,身軀微顫。摩勒蹙起眉頭,走到她面前,彎下身子,細細察看她面色:“你可是累了?這弓弦說話間便能換好,我送鄧先生出去,你且歇歇罷。”

鄧瑞年見此,連忙站起身來:“二世子請留步。我這便去藥房把調方寫下,一會藥煎好了自會命人送來。”

摩勒向鄧瑞年點點頭,目送他出賬而去。

那老卒一時換弦已畢,也躬身退出。

傾城擡起頭來,向摩勒淡淡笑道:“我不過是受了些外傷,哪有如此嬌弱?這些日子來,你與雅蘇這般緊張,不許我走出帳外一步,也不知究竟所為何來?”

摩勒凝視著傾城,面上笑意盡去,緩緩道:“那日我與雅蘇為了尋你,幾乎翻遍了好水川內每一具屍身……你若知道我們當時心情,便不會如此問了。”

傾城怔然不語,面生戚容。摩勒頓生悔意,連忙展顏道:“雅蘇的脾氣,你還不知道麽?他本命你留在延州,誰知你竟然孤騎送信,險些出了意外。若不是莫爾達僥幸從空中尋見你,真不知是否能再見你面……唉,雅蘇從小便最忌我們有命不遵,你現時情形,一半算是養傷,一半也算是禁足。等雅蘇過幾日氣消了,我再替你求情。那時你想去哪裏散心,我便陪你去哪裏,如何?”

傾城見他言語誠摯,一心全系在自己身上,不禁向他一笑:“好,便是如此……我確有些乏了,你且先去忙罷。”

摩勒點點頭:“好。你晚間若是想吃什麽,便差巴賓納他們來告訴我。”

他向傾城一笑,快步走出帳外。向牙帳親衛低低囑咐了幾聲,便即離開。

帳簾在他身後垂下。一時間,帳內寂靜無聲,唯餘下傾城一人。她站起身來,緩緩走到無極弓近前,眸光垂落足邊。

勁弓委地,弦光盈身,宛若再世重生,只不見舊日主人。

夕陽在山,赤紫濃霞滿染西天,映紅轅門外獵獵軍旗。

帥帳之內,已燃起十餘支白燭。種世衡居中而立,面前是一幅巨大沙盤。細腰城周邊山谷地勢堆砌於上,歷歷無遺。種世衡身畔,依序站了長子種詁、次子種諤、三子種診和幼子種誼。展昭、摩勒和副將陸離亦都圍在沙盤四周。諸人俱是面色凝重,沈默不語,仿佛在等待著什麽。

遠處一陣馬嘶之聲,遙遙傳入帥帳。種世衡霍然擡頭,只見帳簾高挑,雅蘇已偕四名飛羽騎匆匆走了進來。

種世衡迎上前去,沈聲問道:“世子,情形如何?”

雅蘇肩頭一挑,披風離身垂地,被身後一名親衛躬身接住。他眸如碧潭,望向種世衡:“擒生軍兩千精騎,自西而來,兩個時辰內便會到西風嶺。”

種世衡緩緩點頭:“果不其然。鐵鷂軍呢?”

雅蘇搖頭道:“未見蹤跡。”

種世衡轉身走到沙盤之前,目光投向細腰城西面山嶺之間。他緩緩拾起沙盤角落三枚鑄鐵箭鏃,擡起手來,將兩枚箭鏃一左一右,插上西風嶺東側南北坡崖,向身後肅聲命道:“種詁種諤,你們此刻動身,領五百騎軍,多攜滾石檑木,分扼南北坡口。擒生軍入嶺之刻,便是你們殲敵之時!”

種詁種諤俱是單膝跪倒:“領命!”

種世衡轉頭看向雅蘇:“世子,西風嶺與細腰城之間馳援之務,還須請飛羽騎諸營偏勞。”

雅蘇點頭道:“種家軍赫赫之威,飛羽騎此番得以並肩而戰,實在榮幸之至。”

種世衡生性豪傑,豁達通透,且與甘州回鶻一向有舊。雅蘇與他相識不久,二人卻默契天成,推心置腹,已成忘年之交。

雅蘇目光凝註於沙盤之上,靜靜道:“此處種家軍與飛羽騎合並一處,不過七百餘騎。敵眾我寡,若在嶺東一線南北夾擊,雖占地利,只怕卻還不夠。”

種世衡點點頭,將餘下一枚箭鏃揚手插上西風嶺後山:“若想盡殲敵騎,必得另有強援,將退路全然截斷。”

展昭本站在一旁,此刻微笑接語道:“狄漢臣麾下八百神機營,已在環州等候多日。他若知此訊,必然正中下懷。”

種世衡向展昭一笑:“正是如此。只是又要辛苦你走一趟環州了。”

展昭斂卻面上笑意,正色道:“展昭領命。”

強敵即至,只在瞬息之間,帳內諸人卻均是一身慷慨之意,全無半分懼色。種世衡環顧四周,心中感懷,緩緩道:“天狼星墜,便在今夜。事不宜遲,各位這便動身罷。”

眾人俱是震甲而起,魚貫步出帥帳。雅蘇遠眺天邊殘霞,重又披起裘衣,忽地回頭向摩勒道:“素光還在牙帳,你去喚她出來,我們走前,須得留話給她。”

摩勒點了點頭,方待去往牙帳,帥帳外一名種家軍千夫長單膝跪地,向雅蘇與摩勒回道:“二位世子,一個時辰之前,郡主帶了幾名牙帳親衛騎馬出城去了,現下還未回來。”

雅蘇摩勒面色均是一變。摩勒厲聲喝道:“你說什麽?素光出城去了?”

展昭在一旁聽見,心中亦是一驚。他快步上前,眸光銳閃,向那千夫長沈聲問道:“郡主究竟去了哪裏?”

那千夫長跪在地上,一時訥訥:“這……郡主並未交待,小人不知……”

雅蘇神情冷肅,忽然箭袖一揚,疾步向自己坐騎雪骕骦奔去,方待上馬,卻見從遠處遙遙奔來數騎。當先一匹銀駒色如紈綺,鞍上人輕盈纖細,正是傾城。

她在諸人身前勒住坐騎,躍下馬來,目光回轉,與展昭眼神一觸,再落到雅蘇身上:“你們這是要出城去麽?”

她身後六名牙帳親衛俱都隨之下馬,跪倒在雅蘇面前,默然低眉,誰也不敢擡頭。雅蘇不理睬傾城問話,目光冷冷掠向親衛之首,以回鶻語說道:“巴賓納,我走之前留下的話,你可還記得麽?”

傾城輕嘆一聲,上前握住雅蘇手臂:“不關他們的事。是我悶了這幾日,逼他們陪我出城縱馬走走。你若要罰,便罰我罷。”

她低眉嚙唇,言語楚楚,全然一派嬌弱模樣。雅蘇望向她,眉峰深聚,沈默了半晌,緩緩說道:“今夜我們在西風嶺伏擊黨項擒生軍。你留在種大人帥帳之內,絕不得離開半步!”

傾城心中一驚,尚待追問,雅蘇已躍上馬鞍,揚鞭而去。摩勒亦翻身上馬,向她做個鬼臉,展顏道:“幸好他此刻不得工夫處置此事,否則只怕是人人都脫不了幹系。在我們回來之前,你且先想想該如何應付罷。”

傾城擡手拉住摩勒坐騎轡頭,仰面道:“摩勒,你且把巴賓納他們幾個也帶去罷。夜戰多變,多一個人,便多一分氣力。我在這細腰城中,種大人自可保我無虞。”

摩勒略一思忖,點頭道:“也好。”擡頭向牙帳諸衛道:“巴賓納,你們隨我來罷。”

暮光臨身,背影蕭條。傾城站在當地,見摩勒與巴賓納一行隨雅蘇遠去。她衣袂迎風,癡癡而立,赫然醒覺時,展昭已靜靜牽馬走到她身前。

他溫柔眸光垂身而下,直落入她心間:“你可好些了?”

傾城向他淡淡一笑:“鄧先生醫道之精,你已親身試過,還有什麽放心不下麽?”

展昭見她面上顏色輕松,但形影單薄,眉間憂悵,傷情顯見延綿未愈。他心中一痛,但急務當前,片時亦不可停留,只得道:“我這便要去環州見狄青。若是諸事順遂,明晨便當戰罷歸來。你留在種大人身邊,萬事小心!”

傾城驀然擡頭,蹙眉道:“你去環州?單人獨騎麽?”

展昭微笑道:“若論騎術,除你之外,能跟上我的,只怕難尋。”

傾城回想年來並轡而行的情形,心內一嘆,忽似想起了什麽:“你且等等。”

她回身解下鞍前長弓箭筒,轉過身來,走到展昭馬前,將弓箭一並縛在展昭鞍上。

“這無極弓已換過了弓弦,長生箭卻只餘下三支。這些俱是桑將軍遺物,你見了狄青,便請他轉交給範大人罷。”

展昭面色凝重,點了點頭。他翻身上馬,回眸望向傾城。

朔風寒涼,吹拂她身上裘服,現出頸下細細絲線。

一環如玦,回護心間。暮挽夕霞生紫煙。

眸光相縈一處,一脈了然。萬般心緒,唯有歸時再敘。

展昭揚手一鞭,催馬行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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